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驟雨急來雙山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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驟雨急來雙山夜

送走徒弟二人與沈老,已是日落遠黛暮輝燼了。凈玉玦總算得閑橫躺茶棚舒展過筋骨來回打滾,不時便生出困倦托首呼呼大睡去。小妖們不敢吵他,難得用膳時規矩一回,便叫他一睡至半夜。

半夜起風來,吹得山呢樹喃。凈玉玦的腦袋從手上滑下來重重磕在席墊上,當即疼得整身趴下去。土地公聽見動靜跑來瞧了忍不住偷笑幾下,便見他半支起雙肩不悅回眸,眼裏盡是兇惡。

土地公遂假意咳兩聲,道:“先前仙君一直熟睡我便未來打擾,那小龍子背著包袱已在門外站了快兩個時辰。我本打算開門請他進來,可玉子兒說您吩咐過,小龍子幾時敲門幾時開。”

凈玉玦爬起來翻了個身斜倚靠墊坐好,才問:“他可敲了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那便等他敲了再開。”

土地公垂目想了想,又道:“我先前瞧見司雨的神女,許是再過半個時辰便要下雨了。不妨先請小龍子進來?”

凈玉玦打著哈欠向土地公揮揮手:“山坡上還曬著藥材,你速速去將其收起來,旁事勿管。”

言下之意便是小龍子一事不需要他插手。這般領悟了仙君的意思,土地公不禁憐憫起小龍子來,他若不肯敲門即便是淋雨只要沒死在外頭,仙君都不會開門。此番閑事輪不到他來憂心,未嘗不是個清凈。他一揮手中木杖,將藥材連簸箕一同移入尋藥的小屋子後,化作輕煙飄入院中泥身像。

除卻屋脊上還在自行罰跪的玉子兒,院中便只剩下凈玉玦還醒著。他在等戚亭涵敲門,可等了半天橫豎等不到,心裏難免生煩悶,遂琢磨著叫玉子兒下來作陪。只是他剛開了口叫得玉子兒便從夜雲上落下道雷來,轟轟一聲,嚇得玉子兒自房頂上滾下來。他迅速使出神力接住,末了扔去大門處命他仔細聽得敲門聲。

玉子兒趴在門縫上往外瞧了,見戚亭涵護著懷中畫卷躲在門檐下依舊沒有要叩門的打算,遂心道是門檐狹窄又豈是避雨的地方。奈何仙君有意治小龍子這壞毛病,便是借他五千個膽他也不敢擅自開門。

誠然戚亭涵執拗,而凈玉玦更是半斤八兩。

驟雨急來尚無要停的意思,門外戚亭涵除了胸前已是渾身淋濕,尤屬後背,緊貼身軀的衣衫使得他疼到齜牙咧嘴。如此狼狽出現於莫須有宅門外,實在非他本意。

今日回得家中去後,戚城主便張羅著讓他再添彩禮親自去白項城賠禮並求親。賠禮一事他自不推脫,可求親卻死活不願意,故而戚城主請出家法伺候了希望他能知錯求饒。豈料呀,戚亭涵骨頭硬,即使被打得皮開肉綻也咬死牙不松口。此番更叫戚城主怒上加怒,最後下令將他逐出家門再不得踏入絡澤城半步。

夫人心疼他受苦,也惱他不識大體,淚眼婆娑送他至城門外叫他來找莫須有。

便是夫人不說他也是要來的,誰叫莫須有正是他退親的緣由呢。然而人是來了,他卻難以啟齒求得莫須有收留,乃至此時此刻遭雨打風吹了也不敢敲門。背後流出的血混著雨水淌了一地,便在他搖搖欲墜以為自己將橫屍山野之時,裏頭的人總算是開門了。

拼誰更執拗的較量總算是凈玉玦輸一回,徹底等得不耐煩走出茶棚擡手臨空一抓幻出把油紙傘來,行至大門處叫玉子兒開了門將傘往戚亭涵身前遞去,替他擋下風雨。

便見他無奈責怪道:“戚公子來了怎麽也不敲門呢,我說過隨時恭候的。”

“我……”戚亭涵擡眼見了凈玉玦不禁雙目盈淚,這廂立刻又低下頭去怕叫他瞧見,“可否在莫公子家中借住幾日?”

凈玉玦睇一眼他懷中行囊大致猜出幾分狀況,邊扶了他往裏走邊道:“戚公子若不是嫌棄我這地方偏僻,想住多久便住多久。”索性便將他豢養此宅中,免去諸多勞心費神事。

戚亭涵始終不敢擡頭。在見到凈玉玦之前便是被打得遍體鱗傷都未掉過一滴淚,可凈玉玦開門為他撐傘的剎那間,他方才忽然覺得其實滿腹委屈,而這委屈最終又因凈玉玦的寥寥數語變作萬分感動。

誠然,凈玉玦早已察覺他眼中有淚光,便以為是這小子被攆出家門傷心所致,遂懶得寬慰他。

更是指著坡上木屋打趣道:“上回亭文與亭常來便是住的這間屋子,倒是成了你兄弟三人獨有了。”

玉子兒走在前頭,推開房門側身等他二位入內,高聲問道:“公子,還有吩咐麽?”

“去燒水給戚公子沐浴。”凈玉玦進屋收起傘剛吩咐下來,戚亭涵便放下行囊與畫卷忽然轉身抱住他。他以為戚亭涵此舉與亭文一樣乃小兒撒嬌,遂揮手遣走了玉子兒。

“片刻便好。”起先抱上去雖是別有居心,然而他此時委實乃是累了。拖著皮開肉綻的身軀步行至此且淋了場暴雨,即便是想推也推不開了。

除了覺得這小子有些重,凈玉玦倒是未出言語,反而尋思著暫且以仙氣替戚亭涵暖暖身。如此想了,他便也是擡手抱住,摩挲幾下便覺得戚亭涵後背衣裳黏糊不似雨水,遂攤開手掌瞥了一眼。

那上頭全是血。

“你受傷了?”

“嗯。”

聽得此聲,凈玉玦心裏怪他幾句立刻扶他坐下,不由分說便解開他衣裳與包紮的布條。戚亭涵已是神志有些糊塗,便未有阻止,任憑自己胸前的胎記現於他眼前。

“你會取笑我麽?”他低頭問道,“前世作惡方才有了這樣的印記。”

凈玉玦哪裏有心思關切那破胎記,此番掌燈細瞧過他背後傷勢便行至門外大聲喊道:“玉子兒,取藥膏來!”從未有過紕漏之人,此時竟是喚錯了名字。

戚亭涵擡頭看向他身影,不禁笑了一下。

聽得玉子兒應聲他方才折回來。雖說憑他仙力便能治好戚亭涵的傷,可好得太快必然引懷疑,遂只得暫且替他解去勞苦與疼痛。

皮肉之痛淡去,亦有了不少開口說話的精神,戚亭涵便道:“果然是神醫,你一瞧我竟就不痛了。”他此番話裏帶了幾分自嘲的意思,也有幾分向凈玉玦透露心跡的意思。

可惜仙君哪懂凡人此般小心思,以為是度去的仙氣過了頭,這廂匆匆收回了些許,方才問道:“你怎會傷成這樣?”

“被我爹打的。”

凈玉玦當下便明白了,正欲假裝驚呼便聽得戚亭涵又道:“前幾日我去了白項城,找與我定親的孫家退婚。我爹得知後十分生氣,便將我打了一頓扔出家門。”

即便早已料得,凈玉玦仍是蹙眉端詳他的傷口,這廂脫口而出道:“戚城主下手也太狠了。退親並非罕見之事,何至如此。”

戚亭涵半轉身子看向身後的凈玉玦,問道:“莫須有,你不問我為何要退婚?”

此事凈玉玦並無興趣,索性隨意回道:“許是因為那孫家來者不善。”

“原本與孫家結親便是我們高攀了。”戚亭涵頓了頓,轉回身背對了凈玉玦方才繼續道,“我是為了一個人,才不想與孫小姐成親。”

“這是為何?”

“因為我——”

“公子,藥膏來了。”玉子兒拿著藥膏進來,打斷了戚亭涵正欲道來之言。

凈玉玦無暇追問,立即迎上去從玉子兒手中奪下藥膏,拔開塞子走回戚亭涵背後替他上藥。玉子兒跟來要幫忙,遂又遭他遣出屋子再取布條來。玉子兒心裏埋怨仙君話分兩回說,嘴裏嘟囔著小跑而去。

“你這身傷勢怕是要養幾日才會好了。”凈玉玦一面抹藥一面道,“夜裏想來也只能伏榻而眠。”

戚亭涵忽然噗嗤一聲,忍了片刻實在忍不住索性開懷大笑起來,嚇得凈玉玦手中藥瓶險些飛出去。他琢磨著自己方才並未講出惹人發笑之言,怎地還叫這平日裏難見笑容的小子樂得如此?

遂扒拉開戚亭涵的頭發仔細檢查道:“莫非你爹打你腦袋了?”

戚亭涵抓住頭上的手拉至眼前,雖已不再大笑,臉上仍留有餘溫,垂目看著凈玉玦的手,道:“那便有勞莫神醫再照顧我幾日了。”

“好說。”

“我退親乃是因為有了心儀之人,我想與他長相廝守。”他說罷松開凈玉玦的手,繼續道,“為此,得先有勞你替我治好傷。”

若是自己拿主意的倒也罷了,此番被戚亭涵要求卻是叫他想起龍王當日告狀時的情形,難免心有不快:“你欠下的藥錢若是還不上,我便去找你兒子討。”

戚亭涵又輕聲笑了:“你且放心,我戚亭涵此生無兒無女。”

凈玉玦稍有驚詫:“咒自己斷子絕孫之人我還是頭回見。戚城主當真沒打你腦袋?”

“莫須有,你今生也定然無兒無女了。”

“我若有兒有女才叫——”笑談至一半,凈玉玦便收了話音。他若與人誕下兒女,豈是禁酒五百年便能了的。

戚亭涵未問他下半截兒話是什麽,自顧自說道:“你這山宅小院不錯,適合我頤養天年。”

凈玉玦聽得他此話不禁故意用力按了他後背傷口,至他吃疼倒抽口冷氣方才罷休,道:“我身邊可不養閑人。”

“你不問我心儀之人是誰?”

是誰與他凈玉玦又有何關系?他發覺這戚亭涵今日格外難纏,便不想再應付他,悄然撥弄起他困意想要趁早脫身。於是待玉子兒拿來布條包紮好,戚亭涵已是疲倦得不住點頭打瞌睡,難以再思量其他。

玉子兒近前盯著戚亭涵支撐不住的眼皮,見終於合上才直起身對凈玉玦道:“仙君,不如便收留小龍子住下,也免您總是掛心他死了。”

本以為凡人三世轉瞬即過,如今才過了短短十七年便叫凈玉玦有些吃不消了,他嘆口氣,翻手以仙法托起入睡的戚亭涵至塌邊放其伏下,方才道:“即便眼下收留了,麻煩事也還在後頭。若非不得對凡人出手,我早——罷了,你繼續去跪著。”

玉子兒磨磨蹭蹭不肯走,末了撒嬌似的小聲說道:“仙君,外頭在下雨。”

凈玉玦隨手指了指門口立著的油紙傘道:“喏,你拿去用便是。”

其實以仙童自己的本事,即便沒有傘也可將雨擋去。他不過是趁此機會想讓仙君免了這頓罰,卻是早已忘了這罰是他自行領的。此番見仙君冷漠無情竟是心生委屈,拽著衣裳抽抽搭搭哭起來:“仙君待我還不如那鼠妖呢。”

未料玉子兒會哭,凈玉玦不勝其煩便要攆他走:“罷了罷了,不跪便不跪,去歇著罷。”

可玉子兒卻偏偏數落起他來:“您對誰都比對我好。以前我與玉銀兒一同犯錯,您便只罰我。那些小妖們個個沒規矩,犯的錯亦是比我厲害,可您卻大都坐視不管。唯獨對我……唯獨對我……嗚嗚嗚……”

凈玉玦索性落座塌邊托腮由著玉子兒哭訴,待他再無言語時才道:“數落完了?”

玉子兒抽泣著回答:“數落完了。”

“那你倒是說說,除了天上那幾位,誰敢當面數落我?”

玉子兒聞言楞住,不敢再做聲。

“滾去歇著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關門。”

“哦。”

目送玉子兒離去,凈玉玦終於緩得口氣,這廂起身提起被褥扔在戚亭涵身上,瞧了他許久,方才俯身重新撚好被角。戚亭涵正發夢,忽然伸手抓住凈玉玦垂下的衣袖喃了聲莫須有。凈玉玦以為他醒來,便又坐下低聲說道幾句。

戚亭涵沒應,只是夢囈呢喃道:“我心久悅君……”

想來是夢見了心儀之人。凈玉玦雖說半點不好奇,卻是想聽聽他還能說出什麽夢話來,便近前他耳畔低聲問:“敢問戚公子心悅何許人?”

一只手臂繞過脖子忽然將他摟住,他便見得戚亭涵慢慢睜開眼斜目看來。盡管是燭光搖曳的黑夜裏眼中仍然透出一點光。

風雨大作的喧鬧之夜,戚亭涵的聲音依舊鉆入凈玉玦耳中:“你當真想知道?”

轟——

天上驟然落下金光與雷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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